当医生问这段话时,她惟能苦笑,毕竟她已有七年未在床上入睡了。
原因疑是过敏。
起初症状轻微,躺上床仅觉背部发痒,以为没洗净身体,又洗了次澡;或误认跳蚤咬,天天换床单被套,找来除虫公司,状况仍无改善。她开始探访名医,医生各有解读,于是打过针剂,换了多种过敏药,尝试俗疗与食疗,然而依旧无果,每次躺上床便浑身发痒。
某次,她逼自己躺久些,竭力忍耐,仍不敌痒意,苦痛地跳床并抓得全身血痕。
有医生说:于是她求诊身心科,可即便吃安眠药,躺上床仍是痒得难眠。
无奈地,她只得寻求床以外的安睡之处。她试着于家中各处入睡,沙发、地板、衣柜或餐桌。莫名地,除床以外的任何地方,她皆能安然入睡。
尔后,她每晚于沙发追剧直至入睡。醒来虽感腰疼,但相对整夜无眠,入睡已难能可贵。
离开医院,她绕至连锁家具店。家中沙发旧了,为求睡眠,她需要舒适的沙发。
于家具店里,有人从身后唤她名字,係熟悉的男声。尚未见到人,强烈的痒意已由背部泛起。她快步奔逃,声音却不断地追赶。最终她躲进女厕摆脱了他,但浑身肿起严重的红疹。
离开家具店前,她从远处望见方才唤她的男子。她沉默地遥望他,他秃了头,眼神倦怠,面色枯槁,不过七年时间,他已失却当年的模样,不再意气风发。蓦地,一名女子抱着婴孩走近他,脸部身形浮肿,似是孕后不久。二人为事争执着,男子突然气急地掌掴女子,女子痛哭出声,怀中的婴孩亦烈烈嚎啕起来。
见状,她的心意外地平静。痒意消逝了,红疹瞬间褪去。
回家后,她走入浴室,细细地清洗身体每一处,擦乾并抹上护肤品,吹乾头髮,穿上素净的睡衣。她走进房里,帮床换上洁净的床枕被套。
她先试着坐在床缘,一点一点地将身体贴近床,直至整个人躺在床上。最后她终于躺在枕上,盖着棉被,用指尖轻抚床面,感受着。
痒意不再出现了,此刻,她的眼泪不禁夺眶涌出。
她脑海浮现七年多前的午后,工作提前结束返家,发现男友与第三者在床上做爱的画面。当时的她仓皇地逃离,直至入夜才回家。当夜,二人起了激烈争执,他不仅暴力相向,拳打脚踢,更强辱性侵了她。
分手后,她另觅新居,可她再无法于床上入睡。每次躺上床,便忆起前男友与另一人做爱,以及他虐打她,粗暴进入她身体的感受。
她以为终能忘却,可她始终记得。记得骯髒狼籍的床、下身的血液与浑身的疼痛。
痛感转成痒感,蔓延五脏六腑,窜至全身。
她以为痒痛是自己仍爱着他,即使被伤害,即使苦痛羞愤,若无法入睡,她便是爱他的,她厌恨这样的自己。为此,她不敢对外人诉说真相,而床由此成了禁地,痒意化为惩罚,而秘密是虫,于眠睡里齧咬她的全身。
今日再见他,她发现潜藏于内心的疼痛已不在。她并不再爱他,这些年,她仅是受困于记忆。记忆里,她错认了爱,而今她终于了悟,痒意原是身体的抗辩,过敏是肉身在倾诉真相。她毋须感到耻辱,她没有错,她并不再爱他,她只是不明白自己。
她不明白误解与执迷竟是过敏的缘由,而身体的自然意识始终殷切守护着她。
当觉察真相,揭开内心的迷雾,才惊觉万物竟如此轻盈,如痒意盛载伤痕,柔软的床盛载无边的暗夜,而身体盛载她的曾经。如今,过往的疼痛已远逝,而她亦将感觉不堪的自我给释放了。
今夜,她终于在床上睡着了。
延伸阅读:
【陪你,在流泪的时候|陈晓唯】完美:她不知自己是厌恶完美的一切,抑或是準备完美一切的自己《美丽佳人》设计师版限定封面:有多自爱就有多字恋,设计师叶忠宜、作家陈晓唯带我们看见字的美好